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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21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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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21 章

若說之前直接征召郝自通入朝只是一個對外的態度, 那麽此刻的任命就是一個明確的讓步,也側面證明了,朝廷未必非郝自通不可, 但選才考試,必須由他來主理才能,才能服眾。

也是這道任命到達的當日,郝自通收到了來自殷家的消息,簡簡單單一個字,接, 至此,郝自通正式接旨前往州城上任, 只是此次考試人數過多, 以宣州治所的情況來看人手稍有不足, 於是向下轄各縣要人協助, 趙執作為太平縣的吏員,被高賓安排成為其中之一。

趙執後悔不疊,早知有後面這些事情, 當日他就不會自作聰明的跑去攔路訛詐, 與殷家面上鬧僵, 把正緊往來的機會都給自己斷了,眼下去州中幫襯,怕是要等到整個考試結束才有機會喘口氣,如此一來連私下往來的機會也沒了。

為此,他在臨出發前磨了霓瓔一整個晚上, 先是長籲短嘆世事多變, 而後又抱怨她太大一只,不能揣在包袱裏帶走, 事後更是直接開始耍賴,要辭了衙門的差事。

他赤著躺在床上,拉著霓瓔的手開始胡說八道:“反正我也沒什麽出息,就跟著你當個小跟班唄,端茶遞水伺候起居,我都很拿手的!”

霓瓔披著衣服起身,聞言斜睨他一眼,作勢就要起身,才剛轉了個身,身子就挪不動了,她低頭看去,要上橫了一條手臂,發力時肌肉緊繃線條流暢,力氣也大,箍的她幾乎要喘不過氣。

她轉過頭,剛好看到他的腦袋湊過來埋在她懷裏,手臂下意識擡起,半晌才緩緩落下,輕輕搭在他身上,不輕不重的拍了一下:“別鬧了。”

這女人甚少溫聲軟語,更別說曲意逢迎討好男人那套。

他從前見得多,可看慣了那些女人轉臉後的鄙夷、不屑和委屈,又覺得以承受這些逢迎為傲,並為此自認高人一等的男人也沒好到哪裏去。

趙執撐著身子坐起來,男人修長的身體一下子拉起優勢,蓋過了她的視線:“你會去州城嗎?”

霓瓔微微擡眼,靜靜地凝視他深黑的眼珠,搖了搖頭:“近來會很忙,去不了。”她就是這樣的人,說話做事從不拖泥帶水,而她對他說的很多話,也從不是打發應付,她這麽說,就是真的有事要做。

聯想到寧縣近來的熱鬧,趙執心裏微微不安。

他曾天真的以為,寧縣在變好,全都是因為她來到了這裏,可現在他才明白,她來到寧縣,帶來的不止是這些,郝自通,州府刺史,還有那個對他來說遙不可及的都城長安,都藏了太多他不知道的事。

可他不能問。

這是對她的承諾。

他在等她願意主動告訴他的時候。

趙執的手游移到她後頸,俯身過去在她唇上輕輕落了一吻,移開時又是那張慣常見到的笑臉,有點事後的散漫,眼底卻純粹:“那我得空了,就來找你。”

她這才露出點笑意,更像是調侃:“你先得空再說吧。”

這種話她之前也說過類似的,很顯然,並不是嚇唬逗弄。

趙執隨著縣內吏員抵達州城後,便開始緊鑼密鼓的籌備考前事宜,最繁重的就是核對學生名錄核查籍貫,因為朝廷明確下令重新考試,此前或是因沒有行賄而失去機會或是直接落榜的考生都重燃希望,除了之前湧來寧縣後被安置的額那部分,還有許多新的看到榜文而來的考生。

報考是有時限的,過了這個時限便只能等下一回,僅是這一項就忙碌了近十日,這一次不止是寧縣,整個宣州都變得人滿為患,驛館客棧賺得盆滿缽滿,五湖四海聚集一堂的考生新鮮且好奇的交換著彼此的見聞,互通有無,也偶爾有交匯的共同認知,好比那從考試開始就縷行義舉的鶴來商號。

趙執每日要接應無數人,一天下來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,嗓子都說啞了,可這才僅僅是其一步,每日忙完之後,還要接著學接下來的細則安排和註意事項。被召來的小吏每日忙完都要罵咧幾句,又或是三五成群去附近的酒肆吃喝,然後回來後繼續罵罵咧咧人多了真不爽利。

放在從前,趙執很容易就能和這些人打成一片,混在一起玩,甚至更多時候是他做那個領頭的,把所有人安排的妥妥當當。當然這次也一樣,他人緣不錯,幾日下來就有人客客氣氣的喊一聲趙哥,甚至有拿不準的事情還會主動來問他,可他卻沒心思和他們一塊消遣。

之前他和霓瓔扮作夫妻出行,在沂州那邊就接觸過不少的青年考生,這次重考,趙執仔細的看過名單籍貫,果然有熟臉在裏面,好在他作吏員的打扮,和此前的華貴耀眼相差許多,加上這些考生一門心思撲在考試上,不會過多留意官府的小吏,趙執至今都隱藏的很好。

他不能再給她添麻煩。

但無心消遣,並不只是因為這點防備。

趙執隱隱感覺到,她不會再在寧縣留太久。

她打從一開始就是沖著郝自通來的,現在郝自通已經發揮了自己的作用,她的目的就算達到了,那接下來呢?她是不是已經為自己打通了脈絡,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了

到底是什麽樣的仇恨,要她這樣大費周章的鋪排設計?

深夜裏的通鋪房,十幾個糙漢橫七豎八的躺著,呼嚕聲交織著男人身上積攢多日的味道,趙執默默坐起來,推門走了出去。

不知不覺間,氣候已從隆冬逼近酷暑,趙執坐在夜間才沁涼的院子裏,腦子裏竟然清晰的記得她來萬和鎮時的樣子,疏離的客氣,從容而溫柔,即便下面一把刀子抵著你,擡頭看見的,都是一張溫柔美麗的臉。

趙執仰頭看著天,星雲密布,有點像年前城外那個深夜,他等著她下山看到的夜空,也想到那日黎明,山道上多是拾級而上的身影,唯獨她一步步往下走。

又想到他被家中事情纏身,帶著母親求醫,在藥廬熬了一整夜的那個清晨,沒有人能幫他走出那個困境,他又冷又餓,一擡頭,看到她走到面前。

她從不隨波逐流,每一步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思來走,哪怕與正理背道而馳也從不遲疑停頓,所以當她走向他時,他毫無懸念的動心,而當她走向別處時,他也會跟上一起走,哪怕刀山火海,肝t腦塗地。

就這樣過渡到了六月,考試的日程基本上安排下來,拿到了考牌的學生也都開始投入到緊張的準備之中,而趙執等人也開始了新的忙碌。

有沂州的事情在前,此次考試的秩序維護成了重中之重,上榜名額有限,郝先生作主考只能保證考試的公正,卻無法杜絕人心的惡劣,萬一有哪個學生因接連失敗而心生怨憤,在宣州鬧出什麽亂子,保不齊會被拿來做文章,所以賀刺史動用了一切能動用的人力,甚至連州中的府兵都被借調過來,甚至似模似樣的集合衙門的差吏每日操練。

一群吏員裏,趙執無疑又成為了最堪用的那個,不止因為他外貌拔尖人又會來事兒,更因為他實實在在經手了不少事情,什麽場面都見過,學東西嘴快,辦事最牢靠,長史周士良接觸了幾次之後,直接默認他為這群小吏的領頭,有什麽都直接同他交代。

開考前兩日,照例是晨起操練,州府的衙署遠比他們小縣城的要恢弘氣派,州城刺史兼掌一定程度的兵權,所以衙署內還有專門的演武場,負責他們操練的便是從設在宣州的折沖府調來的兵將,趙執此前與沂州折沖府的史校尉有過交集,大致能摸清他們的性格,是以相處起來也十分輕松,中場休息時還能閑聊起來。

天氣漸漸熱了,趙執很細心的給眾人準備了酸梅湯,冰鎮的一大桶搬到演武場,一眾人恨不得當場給他磕一個。趙執笑著把頭兩碗端給軍府的人,對方十分受用,笑著接過,趙執一個轉身,視線裏劃過一道熟悉的淺影。

他急忙回頭,腳下追了幾步,如願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進了刺史府。

趙執心頭猛跳,又忍不住嘴角上翹。

嘴裏說不來,還不是來了!

剛要轉身,又有一隊人走進了演武場,他們身上穿著一致的練裝,身配的長刀讓趙執想到了最初在太平縣見到霓瓔時,她身後的耿馳配的那把刀,無論做工還是細節的配飾都非一般的練家子。果然,這群人一進來,領頭的人便問誰是主事。

端著酸梅湯的軍府校尉立馬放下手裏的東西過來,來人二話不說亮出令牌,校尉立刻換了臉色,眼見著客氣起來。

“宣州考期在即,我等奉南陵王之命前來協助宣州刺史。”

原來是幫忙的,想到賀刺史嚴陣以待的架勢,趙執滿心以為這又是他老人家拉來的外援。

多了一部分人,演武場變得更加熱鬧,趙執聽到旁邊全是好奇的議論聲,講的自然也是這南陵王府,他沒什麽興趣,滿腦子想的都是剛剛一眼掃過的人影,他知道她來肯定是找郝自通,絕不是專門來看她,但也在心裏盤算著她什麽時候能忙完,這個空檔有沒有機會碰個面。

另一頭,霓瓔坐在茶香四溢的茶室裏,面前是一臉憔悴恨不得馬上辭世的郝自通。

“開考日都定了,你還有什麽不放心?”

霓瓔一頁一頁的翻名單,也聽了整個考期的安排和部署,末了卻擡起頭,一臉“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麽”的漠然:“先生是在同我耍趣嗎?”

郝自通一看她這表情腦仁兒都麻了一下,這女娃娃手段太高,倒不是他怕,實在是一把年紀了,還想要守著凈土再安逸幾年,示意再不廢話,側身從手邊常翻的一本書裏抽出一冊,隨手一翻就到了夾著紙條的那頁,郝自通直接甩給她。

霓瓔接過翻開,眼底的冷色才稍稍緩和。

一場考試,前半場雖然忙亂,卻也是容易處理的部分,真正需要衡量思索,不可有分毫偏差的,是後半場的閱卷。

郝自通雖然是主考官,也負責掌控考試的所有事宜,但他年事已高,無論是從身體情況還是從常理來講,都不可能靠他一個人完成閱卷定下榜單。

所以必須有合適的閱卷官,這些人是誰,名義上是由郝自通決定,實際上是誰決定,從他這個甩脫的動作便已很明確,

霓瓔一眼掃完名單,擡眼看到旁邊放著的筆墨。郝自通習慣在茶室飲茶看書,興之所至時還會批註兩筆,所以茶室裏常備著筆墨,霓瓔伸手提筆沾墨,筆尖游走過那些名字,然後在某一個上面頓住,輕輕劃掉了,改寫了另一個。

郝自通端著茶盞吹茶淺呷,挑了挑眉,什麽都沒說,全然一副默認姿態,官場沈浮多變,即便是他曾熟悉的人,如今也不知變成何等模樣,他只能依照自己的想法來列,真正情況如何,自然是要她來糾正。

只是看她自顧自寫名字的樣子,忽然想起點別的事:“你可還記得一個叫沈東鈞的年輕人?”

霓瓔面不改色:“記得,他怎麽了?”

這人也在此次的考試行列之中,一個尋常的考生,沒什麽了不得的來歷,游學時有了些接觸,郝自通覺得這人是個可造之材,又因為他是拿著崔霓瓔的書信找去的,郝自通不免多想崔霓瓔對此人會不會也有特別的安排。

但看她此刻一副漠然的態度,又不像是要特別安排的樣子。

於是郝自通說了實話:“此人性情過於耿直,這樣的性子立足官場,怕是要吃很多苦頭。”

霓瓔握筆的姿勢一頓,擡起頭來,揚起一抹不太禮貌的笑:“先生如今是陛下欽點的主考官,未來更將桃李滿門,怎麽還罵起自己來了。”

郝自通:“……”

得,看來她是真沒什麽特別的安排。

霓瓔寫完名字,把新的名單遞給郝自通,郝自通狀似無意的瞥了眼紙條上的字跡,心中不可不免的一緊。這並不是他第一次看崔霓瓔的字,可每當看到這份與裴晞如出一轍的字跡,他總會忍不住在心中一遍遍審視崔霓瓔,也泛起難以言喻的覆雜心情。

他從不多言,是因為沒有立場,也知道沒有作用,更是因為他比誰都明白一個人在心裏根植太深,影響太深會是什麽滋味。

更何況,眼下的情況早已失控,他掌控不了,只能似扁舟一般,看著這個明明年輕卻滿目瘡痍的孩子一次又一次做那個推手,即便知道彼岸未必就是太平盛世,也是無能為力。

正當郝自通盯著字跡出神時,霓瓔卻轉頭看向外面:“今年的天氣不怎麽好。”

的確不怎麽好,要麽傾盆大雨,要麽酷暑暴曬,這樣的日子對考試來說是一種折磨,對外面籌備考試忙碌於瑣事的小吏來說更是煎熬。

郝自通心念一動,再次看向面前的孩子,她還是那副端莊從容的姿態,可映入日光的眼裏泛起了同的波動,帶著點牽掛。

他幾乎是立刻想到了幾墻之隔的年輕人,同時也下意識的想到了另外一個,被她稱作父親的男人。

這世上總有人耀眼奪目,仿佛生來就是為了比肩日月,而匹配這樣的人,似乎也該生來就被疊加一切最好的形容,卻從來無人在意,那個本身耀眼的人心中需要的是什麽,那些擠破腦袋都想不到的答案,有時候或許很簡單。

此前盈蕩著的所有憂慮忽然就淡去,他變回了那個賤兮兮的老頭,摸著腦袋跟著感嘆:“是啊,這個天可真是磨死人了,要麽熱死人要麽潮死人,我在這呆了這麽多年,也沒見過這麽奇怪的年份,趕緊弄完這些,我得好好歇歇。”

說著說著,好似烈日和暴雨交織著迎面襲來,郝自通捏著衣服輕扯扇風,“不過話說回來,老夫年紀大了,受不得磋磨也是正常,若是那二十多歲的年輕人,定不會如老夫這般難捱,他們身子骨好,也能吃苦……”

霓瓔的眼神已無聲轉回來,明知被調侃也沒見有多尷尬,扯扯嘴角道:“的確辛苦,想必先生也沒忘記,他們是在為先生賣力吃苦。”

郝自通眉毛一挑:“所以呢?”

“所以,於情於理,您都不該只顧著自己躲在這裏清閑,偶爾體恤慰問,方顯得先生大義。”

……

一碗酸梅湯很快見底,南陵王府的護衛與宣州的軍府很快熟悉,本以為他們是賀刺史請來的外援,沒想到t他們在考場秩序一事上比想象的要上心認真,一再詢問考程和考場的布防,對於一些疏漏或是不足之處也會立刻提出。

畢竟是備受矚目的大事,刺史府和軍府都不敢怠慢,聽完覺得言之有理,也會一起商討如何修改。

趙執就坐在旁邊,他耳力好,即便不參與討論也能聽個大概,也擅長一心二用,一只耳朵聽正事,一只耳朵聽旁邊的逸聞。

據說,當今陛下登基之後,幾個兄弟的下場都不怎麽好。按照舊例,皇子應當成年之後再出宮開府,諸如重要的都督府,也當由親王掌職。

可當今陛下登基之後,以皇宮經歷年戰亂殘破過多為由,直接把人遷出皇宮,等皇宮重鑄完畢也不召回去,而是給一片小而貧瘠的封地就把人打發走,最慘的那個如今人在嶺南,如今掌握在皇帝手中的軍政要處也都是他自己的親信。

相較之下,這位年僅十歲的南陵王算是相對好的,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考慮到他小小年紀,沒爹也沒娘,翻不起什麽風浪,所以封到了宣州這個地方,算不上極致的富饒,但山清水秀,也不失為一個舒適之地。

趙執心中一陣唏噓,最是無情帝王家並不是一句口頭的戲謔,但凡涉及利益與私欲,無論富貴王室還是貧窮人家,都是一樣的齷齪腌臜。

他微微偏頭,重新打量起那幾個南陵王府來的護衛,不僅瞇了瞇眼,這位南陵王雖說是被無情的哥哥直接發配出權力中心,被期許成為不懼威脅的閑散王爺,但從王府出來的這些人卻處處給人一種訓練有素的井然和威儀,這樣的儀態,趙執只在另一批人身上見到過。

忽然,趙執看到王府領頭的那個護衛目光朝旁偏了一下,他手裏還端著一碗剛續上的酸梅湯,隨著目光的轉移,往旁邊放碗盞的位置送了一下,動作才起勢又立刻頓住,無事人一樣收回目光,甚至連談話都沒有中斷。

整個過程非常的快,快到身邊的人都沒發現端倪,但趙執卻看得分明,他順著那個方向看過去,就看到了和郝自通一起走來的霓瓔。

演武場靜了一瞬,因為郝自通和霓瓔是長史周士良親自領過來的,很快又重覆騷動,幾張長長的桌子橫拼在演武場,被剛出鍋的雞鴨魚肉鋪滿,一並擺上的還有降暑解渴的果飲和涼茶。

一群吏員眼冒綠光,這等美食佳肴,可不是他們的俸祿能吃得起的。

周士良站了出來,對眾表示這是郝先生的一點心意,考期在即,氣候也詭變無償,所以這一陣會非常的忙碌辛苦,今日只是郝先生一點小小的心意,等此事落定,還會正式慰勞大家。

此話一出,大家自然很上道的一疊聲道謝,綽綽人影間,一向最懂逢迎的趙執這次反而坐著沒動,他的目光穿過人影縫隙,在對上同樣在往這處投來的目光時,像是篤定的什麽事再一次得到驗證,他裂開嘴笑起來,遠遠看去,似乎也是在為這一場用心的慰問道謝。

霓瓔並沒有逗留多久,演武場這邊熱火朝天的吃起來時,她和郝自通就都離開了,只是剛過了兩道月亮門,就被旁邊伸出來的手拉了過去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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